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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愛情散文

時間:2023-04-27 00:04:50 散文隨筆 我要投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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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愛情散文

  洋服做好,文博士有點后悔,花了七十多塊!原本沒想花這么多錢,可是選擇材料的時候,西服店的老板看了看博士身上的那件:“嘔!先生,這是外國裁的,還敢請你看次等的材料?!”他只好選了較好的料子——還不是頂好的。到底是站在洋面上的,洋服店的人就多知多懂一些,知道什么是好壞;多好的西服教老楚看見也是白饒。文博士非花七十多塊不可。

七愛情散文

  及至把衣裳取了來,式樣手工都很不壞,可是他到底覺得太貴了些。既然在衣裳的作法上找不出毛病來,他轉(zhuǎn)而懷疑衣料是否地道。濟南沒有什么可靠的地方,沒有!他看出來,這里只有兩類人,老楚是一類的代表,唐先生是另一類的代表;西服店的人和唐先生是同類,狡猾,虛詐。一位博士而陷落在這兩類人中,沒辦法!

  穿上新洋服,他到唐家去教英文。已教過兩次了,建華是眼看頂棚,大概還是想著張墨林的問題。樹華的手搓著膝磕,也許是還恨著文博士的輕視新文學(xué)。只有振華很用心;就是不用心,至少她的態(tài)度是那么安詳,不至使文博士太難堪了。他不想再白跑腿,可是又不肯輕易放棄了唐先生的那些可貴的知識。唐先生非常的客氣,茶水飯食都給預(yù)備得很好,就是來到真事兒上不愿多說。至少他的打算是這樣:即使拴不牢這位博士,反正也得先把他鼓搗熟了再說;先把文博士弄成唐家的頂熟識的朋友,再放松了點兒手,也總好辦一些。對于子女熱心學(xué)英文與否,他倒不十分關(guān)心,他就是愿意文博士常常的來,只要博士肯勤來便有辦法。

  這天——文博士穿上新洋服這天——建華照了一面,說有點頭疼,請假。樹華沒回來,因為學(xué)校里開運動會。唐老先生也沒露面,只有振華獨自陪著文博士。文博士有點不好意思。設(shè)若這是在美國,他很有辦法對待她;可是她是個中國女子。他知道中國女子都是唧唧嚵嚵的不大方,根本招惹不得。他必須謹(jǐn)慎一些,不能象在美國那樣隨便,一也不是為振華設(shè)想,而是怕誤了自己的大事——他不能隨便的交女朋友而弄壞了名譽。多喒他見著十萬八萬的錢,他才能點頭答應(yīng)婚姻大事。

  談了幾句,他覺得振華也有點可愛,她的態(tài)度是那么安詳,簡直和美國女子完全不同。這點安詳?shù)膽B(tài)度似乎比西洋女子更多著一些引誘的能力;一個中國人由不的愛看一張山水或一條好字,中國人也由不的喜愛女性的安詳。她的相貌很平常,可是那點安靜勁兒給她一些尊嚴(yán),尊嚴(yán)之中還有點嫵媚,象一朵秋天的花,清秀,自然。說話的時候,她的臉愛偏著一點,不正面的對人笑,可是嘴角上老掛著點和藹的笑意。十分安定的坐著,一雙極可愛的腳自然的在長袍下面露著,象大葉子下一對挺好看的銀瓜似的。

  文博士很愿意吃唐家的飯,但是他敷衍了幾句,就告了辭:“下回再學(xué)吧,密司唐,還有點事!

  她很大方的替她的弟兄道歉,并沒十分留他。

  他心中老大的不得勁。

  第二天,他在青年會講演,老早的就穿好了新洋服,而且買了條新領(lǐng)帶。聽講的人有一坐下就要睡著的老頭兒,有穿制服的,鼻子上老出著汗的小學(xué)生,有抱著孩子的老太太,人頭很復(fù)雜,氣味很難聞,秩序很亂,文博士皺上了眉。不能臨時打退堂鼓,可是為這群人費力氣真有點合不著。剛要開口,唐振華進來了,規(guī)規(guī)矩矩坐在最前排,臉上帶著點似有若無的笑意。文博士不知為什么打起點來精神,照著所想到的一層層的說下去。聽眾們有很注意聽的,也有毫不留心的,也有聽了幾句就走出去的。文博士不時的瞭唐振華一眼,她始終是安安靜靜的聽著,他說到有意思的地方,她臉上的笑意便隨著擴展,聽眾們有不守秩序的時候,她便隨著他微微一皺眉。她不僅是來聽講,也仿佛是來同情他,安慰他。等他講完,大家正在拍手的當(dāng)兒,她輕輕的立起來,慢慢的走出去。

  回到宿舍,文博士楞著想了會兒。他已經(jīng)不能不承認(rèn)唐振華有些可愛,因此,他必須思索。不,他必不能上唐家的當(dāng)。無論振華是多么好的女子,他不能要她。憑一位美國博士,不能要個師范生,這是一;唐家不能幫助他什么,他不是為他們而來到濟南,這是二。有這兩層,唐家的人簡直是他的障礙。他得馬上進行他的正事,不能再遲延,不能教唐家的人拿住他。

  難處是一時不能一刀兩斷和唐家絕緣。手中的二百塊錢是一攘兒就完的,自己不是不會吃苦,而是根本不應(yīng)當(dāng)吃苦;既不應(yīng)當(dāng)吃苦,錢就出去得很快。那么,他必須和唐家敷衍,好再借錢。這不是體面的事,可是除此還找不到近便的方法。好吧,不管怎樣吧,他不能馬上放棄唐家這伙人?墒撬昧酎c神,必定別教唐家的人給他綁上,特別應(yīng)當(dāng)留神唐振華。女子多半是有野心的,他以為;不過,象唐振華那個模樣,那個家當(dāng),那個資格,乘早兒別往博士這邊想!他有點可憐她,怎奈博士不是為她預(yù)備的。

  把她這么輕輕放下,他決定立刻去拜訪那幾家闊人,不再等唐先生給幫忙。拿出焦委員給的那張名單,他打算挨著次序去拜訪。頭一名是盧平福,商會的副會長。他找到青年會的干事,問了盧家的住址,干事知道的很詳細(xì),因為盧會長也是青年會的董事。

  次日九點多鐘,文博士決定出馬去看盧會長。他心中有點發(fā)跳,雖然不信宗教,可是很想禱告一下,成敗在此一舉,倘若開頭就碰了釘子,才沒法兒辦!把領(lǐng)帶正了好幾次,他下了樓。

  盧宅的大門,與濟南的紳士家的大門一樣,門外另加鐵柵,白天也上著鎖。大門與鐵柵之間,爬著條小驢似的大狗。文博士剛一上臺階,大狗就撲了過來,把鐵柵碰得亂響。出來個仆人。先把狗調(diào)了走,而后招呼客人。把名片拿進去——文博士聲明是由焦委員那里來的——又回來,這才開鐵柵的鎖,非常的嚴(yán)重,好象一座關(guān)口似的。

  盧會長是個高胖子,眼睛亮得可愛,象小娃娃的那樣黑白分明。臉上都很發(fā)展,耳朵厚實長順,耳唇象兩個小毛錢似的。見了文博士,他的雙手都過來握著,手極白凈綿軟。把文博士拉到屋中,趕緊遞過來炮臺煙,然后用水桶大小的茶壺給倒上茶。

  “文博士是從美國回來的?”盧會長的嗓音響亮,帶著水音,據(jù)說能唱一口很好的二黃?次牟┦恐t恭的一笑,承認(rèn)這件事實,他馬上轉(zhuǎn)了轉(zhuǎn)那對極黑極亮的眼珠:“文博士,美國收買花生——我們濟南管叫長果——近來行市很低;眼看新花生就下來,這倒要費些心思呢!文博士可知道?”“離開美國已經(jīng)有幾個月了,這倒不很清楚!蔽牟┦勘緛聿怀詿,只好把煙卷拿起來看了看,表示出很安詳?shù)臉幼!氨R會長不是絲業(yè)專家嗎?”他反攻了一句。

  盧平福哈哈的笑起來:“文博士,這年月講不到什么專家嘍!橫扒摟著,還弄不上嚼谷!絲業(yè)?教人造絲頂死了!沒辦法!我什么也干,就是賺不出錢來!在周村,我有絲廠,眼看著得歇業(yè);東洋人整批的收繭,沒咱們的份兒;濟南咱有門面,替洋貨銷售,沒辦法!咱什么也干,干到歸齊,是瞎湊個熱鬧!我還辦報呢,博士信不信?濟南《商業(yè)時報》是我的。哎,文博士,等有工夫給寫點文章!”

  “那要看什么樣的文章了!”文博士笑了笑,心里說:“這個家伙不懂得什么叫專門學(xué)問!”

  “什么文章也是好的,自要博士肯寫;不瞞你說,我還寫戲評呢,自己唱不好,哼哼兩句!”盧會長的黑亮的眼珠又極快的一轉(zhuǎn),話又改了轍:“文博士,從上海過的時候,注意到山東的果子沒有,我們今年試辦,先運蘋果和梨。以前,貨一運到,總得傷害多一半,據(jù)周海卿——也是美國留學(xué)生,很是把手兒——說,那是果皮上有病菌的緣故。他給我們出的方法,教我們按他的方法起運。誰知道怎樣了呢!事兒多,簡直顧不過來,到如今還沒聽見下文!

  “我在上海的時候,才剛交四月;這次是由北平下來的!蔽牟┦坑X得只有招架之工,并無還手之力了。他心中很難過,他看得明明白白,姓盧的這家伙并不是故意為難他,而是瘋著心想多知道一些事兒,為是好去橫摟巴錢。即使這家伙的毛病在于不曉得博士的學(xué)問是各有專長,可是自己連一句也回答不出,總怪難以為情。他正這么想,盧會長又抓住了北平。

  “焦委員答應(yīng)了我們,給我們運動北平的各機關(guān),一律穿煙臺綢的制服,哼,夏天已經(jīng)過去,連個信兒也沒有!博士可知道?”

  文博士不知道。但是不能直說,他必須在這個人的面前顯出和焦委員很熟識,不能一語回答不出。他又真不知道這件事。他用力的往下鎮(zhèn)定,可是到底臉上紅了一點:“大概得明年開始了。”說得非常的不帶勁,他自己覺得出來!罢l說不是!”盧會長嘆了口氣,不知是不滿意焦委員,還是看文博士沒用。

  文博士想說出他自己的學(xué)問。不能就這么再教盧會長——一個小小的商人!——給嘆氣嘆了下去!“在美國我學(xué)的是教育,對于商業(yè)隔膜一些。學(xué)問——在現(xiàn)在的世紀(jì)——太專門了!太專門了!”

  他以為這可以擋回盧會長的亂問了,即使這不是聯(lián)絡(luò)人的頂好的方法,至少也維持住了博士的尊嚴(yán)。哪知道,盧會長的眼睛又極快的轉(zhuǎn)了個圈:“文博士,對了!我們正想辦個玩具公司,好極了!你看,博士,維縣的機廠,現(xiàn)在什么鐵玩藝也能模仿;我們就這么想了,弄不多的錢,找?guī)讉工人來,他們作帶機器的小玩藝,小火車,小輪船,會跳的小猴;一本萬利的事!我是混想發(fā)財,誰不是如此?作買賣為商,花樣越多越好!文博士,給來個計劃,咱們合辦!”

  “那行!那行!”文博士只好扯謊了,好能挺著胸走出去。他心里要說的是這個:“那屬于幼稚教育,我學(xué)的是專門與中等教育行政!”

  假裝是回來作計劃,他知道以后很難和盧會長見面了。走出大門來,盧會長還喊著,“專等博士的計劃!”博士極慢極慢的走回宿舍,象好幾天沒睡好覺那么不精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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