鄉(xiāng)愁(賞析)

  葉靈鳳

   “夢里不知身是客，一晌貪歡�！�

   在與同年的朋友的哄然的談笑中，能使我突然啞了口不開或悄悄地避走去的，除了那能觸起我個人的悲懷的話以外，便是提到回家的事了。每提到了‘家’，我總止不住黯然有感，不敢再談下去。

   并不是故園寥落，不堪回首，也不是蜀道難行，有家歸未得。家園是雍雍穆穆，依舊保持著世家的風(fēng)度；假若立意回家，而遙遙長途，也只消一列征車，指日可達(dá)。然而我總不敢聽到旁人說起家中的事，我也從沒有回過家鄉(xiāng)。我之所以不愿回家，我是為……

   寫到此地，突然聽見前面我的朋友的妹妹喊“母親”的聲音，我是什么也不敢再寫下去。

  長夏多閑，同居的四位朋友，一位是有家在此，兩位是已經(jīng)回去，一位也預(yù)備待日起程。在這樣的情景中，任是聽過了多少遍春暮鳥啼，經(jīng)過了多少次勁疾的西風(fēng)都木然無感的我，到此也不得不怦然心動了。我近日不知怎樣，突然思家，起了鄉(xiāng)愁。

   何況我抽屜中還疊著兩封老父催歸的家信。

  信上說：父母老矣，倚閭甚殷，至望吾兒此夏能抽暇一行。須知君子務(wù)本，綱倫為重，吾兒置堂上于不顧，長年在外，縱學(xué)得滿腹經(jīng)綸，又奚益耶？余為此言，意非責(zé)兒。蓋期念情深，遂不覺言之切矣。此函到后，至望吾兒乘暑假之閑，歸家一行，勿再使老父……

   我確是心動了。按理我接到這樣的信后，任是有怎樣不能分身的事務(wù)，也必要勉力一行了，然而當(dāng)我看了信后，我卻悄悄地嘆了一口氣，忍住眼淚，將信重放在袋中，又低頭讀我未完的書了。

  我是每日在思家，然而總不想真的回去。

  一定有人在罵我怪僻了。是的，我確是不該，我領(lǐng)受一切的責(zé)訓(xùn)。

  然而我自己終不明白，我自己這矛盾的心理。我不知道我為什么一面在想家，一面又不肯回去。這尤其是在與大眾談笑的時候，我偶然聽到他們提起家里的事，我想起我也是有家的人，我正是被倚閭的期待著早日歸來的游子，我真有一種極渴烈依戀家庭生活的心，然而待我真的想挾起一兩冊書作歸計的時候，我又在越趄中將什么都消滅了。

   便是這樣，在這樣矛盾的心理中，逝水的光陰無一刻的停留，我已叁年未歸家了。每同朋友閑談，談到故鄉(xiāng)，我總是驕傲地夸耀我的故鄉(xiāng)是怎樣被稱為“龍蟠虎踞，鎖鎮(zhèn)江南”，然而當(dāng)一提到家里的事，我卻只會啞然無言的走開了。

   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怎樣會變成了這樣。

   是叁年飄泊，書劍無成，無顏歸見家園父老？還是燕然未勒，錦衣未就，不甘這樣默默地言旋？

   一陣夜風(fēng)，吹散了桌上凌亂的稿箋，給了我說明我對于這些疑問的否認(rèn)。

   然而，我究竟為什么呢？

   我轉(zhuǎn)眼望望老父的來書，我真愿抬頭高聲回答這發(fā)問者：“一點(diǎn)也不為什么，我明日就回去了�！蔽艺鎽�(yīng)該這樣決定。但是我知道，明日踏上了征車欣然回去的卻正是我的朋友。我是依然……

   早幾日讀Loti的“The romance of a spahi”，讀到這位兵士在渴望家鄉(xiāng)的時期中，得到了可以回去的權(quán)利，卻突然甘心與旁人調(diào)換，讓了人家回去，自己依舊在荒酷的沙漠中作還鄉(xiāng)的沉夢。我讀到此地，不覺怵然驚起，難道這兵士別有存心的舉動也染到了我的身上？

   我之不愿回家，是為了怕將懷鄉(xiāng)的美夢撕破？是為了不愿使實(shí)現(xiàn)的感受將飄渺的情懷破壞？

   啊��！我低眼看了看桌上半展的信箋，我怎么也不忍心敢講出這樣自私的話。我只好推說職務(wù)忙碌了。

   同居的四人此時都已在飲著天倫的樂懷，只有叁年沒有歸過家的我，依舊在燈下，在老父催歸的信旁，執(zhí)筆寫這一段“鄉(xiāng)愁”。在這樣的情形之下，任是怎樣經(jīng)過百戰(zhàn)的英雄，正不必再聽鵑聲暮笛，也禁不住潸然要動歸思了。

   然而我知道，假若我真的將車票購好握在乎里的時候，我定是又是另一種的心情，于是我終于只好忍住已經(jīng)要滴下的眼淚。

   假若此時能有個足以征服我全部的人在我身旁，強(qiáng)迫著我登車，我或可戰(zhàn)勝我自己的神秘。

  然而能征服我的人此時正被旁人征服了不能來我身旁，我只好什么也不敢再寫了。

   一九二六年七月二十二日夜

   （選自《人情四品》，《白葉雜記》之十五，湖南出版社）

  [賞析]

  人生的根本，在于有情。清代文學(xué)家張潮說過：“情之一字，維系宇宙�！睂τ诳途赢愢l(xiāng)的游子來說，鄉(xiāng)情更是剪不斷的“愁”。葉靈鳳的這篇佳作，把這撩人的“鄉(xiāng)愁”描述得那么真切，又那么無奈�！拔抑�不愿回家，是為了怕將懷鄉(xiāng)的美夢撕破？是為了不愿使實(shí)現(xiàn)的感受將飄渺的情懷破壞？”這種思?xì)w，卻又怕歸的情緒交織在一起，浸染了全篇文字：“每提到了‘家’，我總止不住黯然有感，不敢再談下去”；朋友的妹妹的一句“母親”使作者“不敢再寫下去”；同居的四位朋友，已經(jīng)或即將“團(tuán)圓”，“不得不怦然心動”，再加上父老的催歸家信，“我確是心動了” ，“不必再聽鵑聲暮笛，也禁不住潸然要動歸思了”；然而無論是撩人的“天倫之樂”，還是催歸的家信，最終都沒有讓作者踏上歸程，都無法抵擋“能征服我的人此時正被旁人征服了不能來我身旁”，“我只好什么也不敢再寫了”。這種細(xì)膩的情感，作者娓娓道來，卻動人心魄，不愧為一篇抒寫人間至情的佳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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